我的生活在继续失去,小区门口那家超市——在门口等爸爸司机接我时,我一支又一支偷买那里的彩色画笔,那是我让他们进的货,这种小超市一般不卖这种画笔;通往初中校园路上那个加油站——爸爸司机在那加油时,我钻出来跑到厕所,在墙上大胆涂鸦,梦梅、月月、黑脸男孩,还有吕梁,他们在那里永远望着我;学校一楼走廊那个拐角——同学孤立我,吕梁挽住我胳膊的暖意每每让我触景生情——我的妈妈把她撵出家门之后,她再也没有在拐角处冲出来挽住我,并在有一天趁我不在,把旧袍子偷偷塞进我的座位……然而跟另一种失去相比,这些实在不算什么,至少,它们没有进一步挖掘我心底的悲恸和忧伤。
另一种失去,跟黑脸男孩有关。上帝喜欢捉迷藏,他已经躲到云影里。
离开H县,我想和黑脸男孩有个告别。我虽然不是学业有成,也没成为律师,但我没成为小混混。都因为听了他的话,重返课堂,才没有成为小混混,才没有像月月那样被社会吞噬。这一点非常重要,因为如果不是这样,我不可能有机会去大连读书。但我知道还有比这更重要的,是他的出现,让我知道我和爸妈的区别。我不把土豆饼的滋味看成是穷人的滋味,我不把制作土豆饼看成某种落后,我清醒这世界上有一种东西,它一旦和情感发生共鸣,便是比任何东西都更高贵、更高尚的东西……
那是年暑假,忘了是放假的第二天还是第三天,我用手机给他打了电话。因为要去外地上学,妈妈允许我有手机,那是她和爸爸受贿的手机之一,更多的都给了舅舅舅妈们。给黑脸男孩打电话,是我有了一个独立行动的机会——那天爸爸司机把我送到学校去取学习成绩证明,说两小时后回来接我。离开隐形监护,我根本不管什么证明不证明,急慌慌就把电话打过去,铃声在耳边响起时,心都快跳到嗓眼儿了,眼前一片缭乱。我遵守约定不和黑脸男孩联系,从不知道那份情感贮藏地下时激活了多少岩浆,不知道他曾经打开的那个世界拥有怎样的力量,岩浆被顷刻的欲望掀动,我顿时热泪盈眶。可是,电话那边却无人接听,拨一遍,又拨一遍,第三遍,我再也忍不住,冲出学校就堵了辆出租车,当我说出长江路黄河街剑桥英语对面拥政小吃部,我自己都愣住了:有些地方,从来不需要想起,永远都不会忘记!
也许,正因为你不会忘记,现实才要跟你开玩笑,就像上帝在跟我捉迷藏。
仅仅几年没见,这里已经面目全非,不但小吃部不在,剑桥英语也不在,原来狭窄的街道,变成开阔的大马路,马路两侧,耸立起两排相互呼应的黑色玻璃体大楼。后来在大连见到过好多那样的高楼,它现代、时尚,玻璃体材料的反光让人目眩。缩在巨大的玻璃体下边,我像一个迷失在荒野的小兽,任由眼泪被夏风吹拂。
我的生活一直在失去,梦梅、月月,可她们失去,你还可以追忆,那一天,当两幢大楼结结实实将曾经的记忆覆盖,当你的追忆被墙壁阻隔,就像风吹落在岩石上,水渗到地底下,你会不由得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。问题是,那个小吃部,那个小吃部里的一切,曾是我多年来获取力量的源泉,它却像月月一样,被时代的魔掌毫不留情地吞噬,留下一片虚无……
转机发生在往回走的路上,那时我根本不想打车,被虚无感击中,我一路蹒跚摇晃,在一个公交车站点上,我傻呆呆地看着那些上车下车的人们,而就在这时,我的电话响了,是黑脸男孩。一只迷茫的小兽怎么就打起了精神我无法知道,反正当他告诉我他在县城老市场门口等我,我像打了鸡血,两眼直冒金光。
几年不见,他个子长高了许多,脸虽然还是很黑,但不像原来泛着油腻,灰黑中沉淀着某种练达。他的大板牙还是很大,但他说话时,努力收着嘴唇,不像原来那么裸露,张合间有一种拘谨和刻意。尤其他的小眼睛,虽然依然眯成一条缝儿,但那里的眼仁十分活泛,它扫向我时,仿佛有一团火正从那里烧出来。因为时间、地点、情绪都不在原点上,告别和回忆便像一股淤泥堵在喉口。我说不出话,他的话却水流湍急,因为他告诉我他只有十分钟时间,马上要回身后的会场。他说他虽然给我留了电话,但没想到我真会找他。他说我要是不说我是拥政小吃部里那个小混混,他都把我忘了。他说他还想见我,是想告诉我,他早就不干土豆饼了,他现在在做大生意,马上就会发大财。他说他特别感谢政府拆迁,要不他还迈不出这一步,靠土豆饼,永远也发不了大财,永远当不上大老板。
我想,我当时一定瞪大了眼睛,他从我瞪大的眼睛里,看到的一定不是失望,而是好奇,是比好奇更深一层的羡慕什么的,因为他根本没有听我说话的意思,他着急忙慌地指着身后胡同里一个院子说,你知道吗,我现在可是开眼界了,越是赚大钱的,越不用出大力,越是出大力的,越赚不了大钱,我现在马上就要赚大钱啦,你等着瞧吧……
这就是我与黑脸男孩的告别,当他抹着额头的汗急慌慌朝身后走去,消失在栅栏后边日影恍惚的院子里,我觉得那栅栏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老虎……
(孙惠芬)